自 2020 年起迅速發展的區塊鏈藝術，伴隨 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化代幣）的技術崛起，隔年市場達到爆炸性增長後的高峰時期，受盡全球矚目的數位藝術與加密貨幣吸引大量的投資者蜂擁而入，市場的交易額屢創天價。然而，這股狂熱在 2022 年急轉直下，交易量暴跌、大量專案歸零，高達九成以上的收藏品不再有交易活動。這場泡沫式的崩解，是對數位藝術本身的質疑還是強制對投機浮沫進行代謝？
Beeple《Regular Animals》局部，2025，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歷經市場雪崩，數位藝術被迫共同直面一個核心議題：脫離炒作之後，它能否建立其自身的文化價值？當投機潮冷卻，褪去藝術以外的雜音，整個生態重新檢討「真正值得保留」的作品－泡沫後留下來的創作，不是靠膨脹的市場熱度生存，而是在藝術手法與技術本身具有獨立價值。這些數位藝術家重新聚焦創作本質，將 AI 與生成藝術演進成藝術的新語言，同時，市場也慢慢轉變、進入更成熟與健康的整合時期。

如今，在各大美術館與展覽場對數位藝術相關作品已習以為常。儘管過去既有的藝術系統曾對數位藝術態度不以為然，但隨著技術的升級與概念意義上的擴張，我們不得不關注科技所帶出來的藝術創作技術革新與混合媒體當道的趨勢。也許有些人依然存有疑慮，認為那些存在編碼程序中的產物還不需要被納入藝術範疇。事實上，早有大型藝術官方機構典藏相關作品、國際級的藝術博覽會開始為數位藝術專設展區，象徵退去浮誇的幻影後，人們開始看見數位藝術的在專業體系中的位置。
Larva Labs《Quine》系列作品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2025 年 12 月，在巴賽爾藝術展之邁阿密海灘展會（Art Basel Miami Beach，以下簡稱 ABMB）－首次創設的 Zero 10 數位藝術展區，預展期間反應熱烈，甚至在整個展會交出亮眼的交易成績。Zero 10 的強勢成果讓人對數位藝術的復甦感到興奮與期待。可見市場回歸理性後，其藝術價值更受重視，數位藝術逐漸成為藝術版塊的擴張之境。甚至在展會進入疲乏節奏的時代，數位藝術展區意外成為耳目一新的亮點。

《Regular Animals》影像生成與「排泄」－人工生命的輸出系統

ABMB 展會中大受矚目的作品《常規動物》（Regular Animals）由 Beeple Studio 製作的十隻機器狗，用矽膠皮膚仿製伊隆·馬斯克（Elon Musk）、馬克·祖克伯（Mark Zuckerberg）、傑夫·貝佐斯（Jeffrey Bezos）、安迪·沃荷（Andy Warhol）、巴勃羅·畢卡索（Pablo Picasso）以及藝術家本人 Beeple（本名邁克爾·溫克爾曼，Mike Winkelmann）等名人，每隻限量兩件，在 VIP 預展時以每隻 10 萬美元（約臺幣 3,100,000 元）的價格全數售罄。（共計約臺幣 63,000,000 元）
Beeple《Regular Animals》，2025。圖／Art Basel 提供。
這件結合高度擬真雕塑工藝與自主機械技術的混合媒材作品，象徵數位藝術在後泡沫時代跨入全新的實體敘事維度。機體的人物肖像雕塑以高等級、醫療與特效用的矽膠進行手工雕刻與模鑄，呈現極為逼真的肌膚質感，使這些「常規動物」在可親與詭異之間形成矛盾卻迷人的存在。

這件作品的關鍵不是只有令人驚豔的形體，而是機械技術帶出關於「感知能力」的討論。這些機器狗並不是擺著不動的雕塑，它們持續觀測周圍的一切，把空間即時轉成 3D 地圖，就像在腦中快速描繪環境。12 個馬達就像 12 條肌肉，讓它們能走、能轉、能重新站穩，動作自然得像真的動物一樣。因此，觀眾不僅在看一件作品，而是「跟一個會感知的存在共處」。Beeple《Regular Animals》局部，2025，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每一隻機器狗同時具備影像生成與輸出功能。背部顯示器、訊號燈組與熱昇華印表機使其能將拍攝到的影像，重新以特定風格（機器狗名人的視角）處理，並以 4 × 6 吋、300 dpi 的格式從尾部輸出列印，產生像排泄（pooping）一樣的過程。每張印刷品都附有認證資訊，部分包含連結 NFT 的 QR code，使作品成為「機器視角 × 風格轉換 × 實體列印 × 區塊鏈紀錄」的複合敘事。觀眾收到的不只是影像，而是機體持續運作過程中的片段。

藝術家為其設定三年的生命週期，期滿後即停止運作，只留下累積的照片與區塊鏈上的記錄，成為可供未來 AI 或觀者再度解讀的資料遺產。它被設定用 15,000 mAh 電池驅動，這些機器已超越雕塑的範疇，被視為具備觀察、記錄與終結能力的「人工生命」。
Beeple《Regular Animals》2025，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觀眾決定價格「價值自助」：區塊鏈上見證《Self Checkout》

另外，ABMB 展會上，傑克‧布切爾（Jack Butcher）提出一件極具顛覆性的作品《自助結帳》（Self Checkout）：一台看似普通的自助結帳機，卻將藝術市場、NFT 技術與價值生產本身拆開，重新交到觀者手中。作品的運作方式很簡單卻有力量－對應很敏銳的機制反思：參觀者只需投入任意金額（最低 1 美元），機器便會吐出一張實體收據，而這張收據本身即是作品。
Jack Butcher《Self Checkout》，2025，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這件作品的巧思在於－它讓「價格」成為創作媒材。每 1 美元都會在收據上以一行條目呈現：付越多，收據越長；投入越少，作品越短。藝術品不再來自藝術家設定的限量或預測的市場價值，而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從每位觀者的選擇中生成。作品不以稀缺性獲得價值，而是靠「參與度」與「意願」構成。這種「價值自助」的模式，直接挑戰傳統藝術市場的價格神話。

然而，《Self Checkout》並不只停留在概念層面。每張收據底部還附上一組金鑰，可生成一個區塊鏈上的專屬錢包，用於存放該收據的數位副本。這個 NFT 是不可轉讓（Non-transferable），它並非用來投機或買賣，而是做為「參與行為」的鏈上見證。藝術家用這件作品重新定義了 NFT：不是投資標的，而是收據，一種可被驗證、不可偽造、能永久保存的「參與證明」。鏈上紀錄與實體收據的雙重結構，使得《Self Checkout》成為具有豐富概念的藝術綜合體。
Jack Butcher《Self Checkout》局部，2025。圖／Visualize Value。
展覽現場還設有不斷跳動的費用倒數顯示器，清楚顯示展覽場地費用、運輸成本、裝置費用，以及觀眾目前累積支付的金額。觀者在付款時，不只是購買一張收據，而是在「補貼展覽」。藉由這個方式，讓藝術展出的經濟構造透明化：藝術家、展覽與觀眾的關係不再隱藏於價格背後，而是在這個介面上直接呈現。

在此結構下，《Self Checkout》成為一件關於藝術「如何被支持、如何被定義」的實驗。觀眾付費的動力可能是收藏、支持、好奇、幽默，甚至只是想讓計數板跳動一下－這些不同動機，都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價值不再由藝術家或市場決定，而由整個參與社群共同生成，也揭示了藝術價值體系本來就是由多層面的因素動態形塑而成。Jack Butcher《Self Checkout》局部，2025。圖／Visualize Value。
藝術家 Jack Butcher 一直以來對「價值、共識與身份」有深刻的探索。他的創作始終在拆解系統、指向透明性，並以極簡的視覺語彙提出深刻的觀念挑戰。他將這個專案命名為「視覺化價值」（Visualize Value），他還進一步將其作為公司名稱，致力於將複雜的概念提煉成簡潔易懂、便於分享的影像模式。

Zero 10 成交數據說明了一切

除了 Beeple 和 Jack Butcher 的作品，ABMB 的 Zero 10 展區裡各放異采：紐約畫廊 Heft 亦售出 Michael Kozlowski 的 4 件浮雕作品，每件 2.5 萬美元（約臺幣 780,000 元）。Art Blocks 售出 Larva Labs《Quine》 系列 8 件作品，單件價格介於 2.5 萬至 4.5 萬美元（約臺幣 780,000 – 1,400,000 元）；SOLOS 則以每件 4.2 萬美元（約臺幣 1,300,000 元）的價格售出 Tyler Hobbs 的 7 件作品。
IX Shells 作品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Nguyen Wahed 亦完成多筆高價交易，包括 Kim Asendorf 的網頁動畫作品以 14.5 萬美元（約臺幣 4,500,000 元）售出及 Joe Pease《zero dollar man》 的 5 個版本，每件 3.5 萬美元（約臺幣 1,100,000 元）。Fellowship x ARTXCODE 以 14 萬美元（約臺幣 4,400,000 元）售出 IX Shells《No Me Olvides》 ，同時，該作品的 25 個數位版本亦以每件 3,500 美元（約臺幣 110,000 元）全數售出。

除美元交易外，AOTM 展位上 Dmitri Cherniak 以每件 5 ETH 售出 9 件作品，顯示加密市場活躍度仍高。此外，XCOPY《Coin Laundry》 在預覽期間吸引大量參與，Nguyen Wahed 展位共發放超過 46,000 枚免費 NFT，進一步反映展會現場的高度關注與互動熱度。
XCOPY《 Coin Laundry》，2025，客製化智慧合約、複合媒材裝置，限時版本作品，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IX Shells 作品於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Zero 10 展區現場。圖／Art Basel 提供。
從觀眾對數位藝術展區的熱議可推測：曾經崩解的或許是投機市場，而非數位藝術本身。區塊鏈做為一種新的技術語言，更像是新型的「藝術基礎設施」。過去藝術圈對它的疑惑，多半源於將它誤視為某種風格或潮流層面的現象。然而，藝術自古以來就與時代及技術的變動密不可分。

面對以程式碼構築的新世界，初次接觸時感到抗拒是自然的，但這套系統之所以重要，正因它提供了新的文化維度與討論空間。回顧藝術史，每一次前衛的語言出現時，都看似偏離藝術本體，但最終都推動藝術往更遼闊的方向前進。區塊鏈藝術或許正是在提醒我們：藝術並沒有遠離，只是在示意它可能可以走出更遠的路。
 

REFERENCE

2025 Art Basel Miami Beach
Whitewall
Art Basel
Artnet